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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客厅:南翔短篇小说《抄家》

渡十娘all 渡十娘 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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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南翔

编辑|渡十娘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刊发百余篇,小说两度提名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20多个奖项,小说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登上2019年4月“中国好书”, 深圳第20届读书月“十大文学好书”,第八届书香昆明“全国十大好书”等榜单。


著名作家南翔 


01

请本校同学来抄家!一旦蹦出这个念头之后,市五中的方家驹被这个大胆得有敌特嫌疑的念头吓了一跳。


方家驹原本就有心律失常的毛病,这一刻,更感觉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每跳两三下停那么一下,停下来却并不是抚摸,而是揪紧。赶紧服用了两片安眠药,倚在窗前的藤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哪里有心思真睡,脑子高速运转如马达,咔嚓,咔嚓,分别定格了两个学生的影像,都是半年前还在上他课的学生,一个是刘宏伟,同学称之大伟;一个是纪原散,同学称之阿散。大伟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二,是附中篮球队的中锋,出身干净,祖孙三代都是铿锵作响的铁路工人。阿散戴一副白边近视眼镜,瘦高瘦高,行如摆柳;却是数学课的课代表,乒乓球在全校夺过亚军,家庭出身略逊,小土地出租。老师总是与成绩好的同学多有亲近,大伟的学习成绩并没在班上垫底,却距离优等生有丈把多远。俗话说得俗,也说得好:船到江心补漏迟;又说:勿临渴而掘井。


方家驹现在既是江心补漏,也是临渴掘井,他要请一个自己的学生领头来抄家。道理很简单,比之各式红卫兵组织,尤其是外校、外地串联过来的红卫兵,他们不请自到,登堂入室,形同打劫还在其次,被抄者颜面受辱、皮肉吃苦,还落一个罪责难逃的恶谥!


家与主人血肉相连,抄家是一个细致活儿,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知根知叶,那就要平时跟老师比较体己;抄家为了挡住外面风雨,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威风八面,那就是日后震慑得住“左邻右舍”,最好是一口唾沫也淹得人死。论前者,阿散算一个;论后者,阿伟算一个——他是附中最大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兵团的司令,连鸟铳和小口径步枪算起来,也有几十个人,七八条枪。但是,他们是两个人,且是各自为“阵”——阿散也是一个司令,兵团名称文绉绉的,叫什么仙人洞,出处却是一望而知。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司令是两个山头,通常他俩只能一分为二,不能合二为一,要指望他俩连袂而至,就得有个撮合者,或者讲,一管黏合剂。


脑子又高速运转了一会儿,渐渐停在一个人的影像格子里,这个同学叫徐春燕,曾任该班的文娱委员,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徐春燕的父亲现任军区参谋,出身一等一;她本人皮肤白皙,才貌出众,连方老师这样不喜欢管闲事的老师,都看出来了,班上不少男同学均奉她为白雪公主。可是能够入她俏眉俏眼的,或许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身材魁伟的刘宏伟,另一个就是学习好,乒乓也打得好的纪原散。方老师一直上副课,为人散淡,平时跟所有同学都接触不多,况且是这么一个如同班花的徐春燕,除了上课,基本就是点头之交。但是想到叫她来做一管黏合剂,却是脑子里晃过了一个去年的镜头:高一元旦晚会,徐春燕的小提琴《梁祝》拉完,引起一片起哄,有叫再来《南泥湾》的,有叫再来《浏阳河》的,也有叫再来《渔舟唱晚》的,唯有方家驹说了一句,好久没听过俄罗斯的《黑眼睛》了。徐春燕觑了一下全场,弓子猛地一弹,管自拉了一首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


基本听众,近年来耳濡目染的,不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是“东风吹,战鼓擂”,基本听不懂贝多芬,在国外留过学的方家驹听懂了,单调地鼓了掌。


02

第三天一早,方家驹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半拉子头发,将左脑袋瓜上的头发拢向被犁庭扫穴过的光秃秃的右边,再压上一顶灰色帽子。乌青的左眼角不知如何遮掩,贴了一块两指宽的医用胶布,嫌白色太不匹配,找到一支画笔,涂上跟肤色相近的赭黄。


他前瞻后顾、小心翼翼地从女生宿舍门口过,听见二楼有小提琴传出来,抬头,背影看上去正是徐春燕无疑,一曲俄罗斯的《黑眼睛》拉得磕磕绊绊,也难怪,这原本是一首茨冈歌谣,并非纯粹的小提琴曲子,旋律波动细密,多有四度跳进和级进,内容表现的是俄罗斯贵族舞会上,中年男士对年轻美丽女子的爱慕之情。忽然脸就臊红了,一直红到腮帮子,天地良心,大半年前的一次晚会提到《黑眼睛》,只是想到那一段优美的上下波动的音型中呈现的旋律,令人耿耿难忘。烽火京都,遍地狼烟,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绮念!


在校门外逡巡一个多小时,总算“截获”了徐春燕,她提着水桶下去洗衣。他谦卑地刚把大致意图一讲,燕子眨巴眨巴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问的却是,方老师,你其实会弹钢琴?方家驹刚要否认,出口却成了,你怎么晓得?燕子幽雅地翘起兰花指道,你上课的第一天,我见你拿粉笔的姿势就晓得了,不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燕子连比带划,腾腾热气熏蒸到了方家驹的脸上。方家驹避让着,心里不由感慨,出身好,才是真的好,性情都是清洌洌的,光灿灿的。并不敢正视她那双勾人心魄的大眼睛,转过头去说,你真是聪明过人,多读一点书才好啊。燕子咯咯地笑起来,现在的书都不是书,看了第一页,就晓得一百页之后都是同样的车轱辘话,来回倒腾,无限空虚。后来多有接触,方家驹才明白,无限空虚,其实是这个从不作势却自有一股子傲气姑娘的口头禅。此刻,他却吓得不轻,双手下意识就捂住了一对又薄又大的招风耳,换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同学,就她这么一句话,足够捉进去关几年的了。


转身就挪了步子,对徐春燕这样的同学,他是既想听她说话,又怕听她说话。


徐春燕在后面叮嘱道,方老师,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明天就叫大伟他们来抄你的家!


三个月前,方家驹的老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乡下,那里有她们的一个远房亲戚;临走冷冷撂下一句话,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不要坑了孩子!他烧好一暖瓶水,桌上摆放了咖啡与茶叶,以备来抄家的学生们自选,便洞开大门,在屋檐的藤椅上,背负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打瞌睡。朦胧中,还没将一个酸涩的梦把握真切,忽然听得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像是云霄中铿然而下的一条红色飘带,人就情不自禁觳觫起立。徐春燕居然带来一把小提琴,俏皮地夹在左下巴,还能左右摇头,一只马尾辫子喜鹊一般跳起来。她的左后方是大伟,大伟带了一个旗手,也是本班同学,举着一面鲜红为底,金黄刷漆的三个字:井冈山;她的右后手,是阿散,同样阵容,也是一个旗手,也是鲜红的一面兵团旗帜,只不过,仙人洞三个字,刷成了惊世骇俗的隶书黑体!


阿散抢先发言道,方……老……驹,这当然不是口误,而是“当今世界殊”的时代,他不能把握是叫老师,还是直呼其名,结果就成了一个新旧合璧的“方老驹”!索性就再叫了一句,方老驹你不要惊奇,我们的仙人洞三个字为何印刷成了黑体,既然是洞,就不可能违背自然常识,弄成金光灿灿的的黄色!说罢,朝井冈山投去不无轻蔑的一瞥。


大伟当然不甘受辱,反驳道,把天生一个仙人洞的洞刷成黑色,我看就是别有用心!世上凡是黑色的,都是反动的,你看,黑五类,黑七月,黑帮……哪一样不反动?


阿散刚要反驳,徐春燕举起小提琴挡在中间道,今天是叫你们来方老师家抄家的,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说话间,两面旗子——井冈山和仙人洞,已经挑战一般,分插在屋檐两侧。远远的,有人探头探脑欲窥究竟,大伟嗓子憋住一口痰,重重朝外一唾,憧憧人影就像耗子一样逃遁了。毕竟,如火如荼的年代,因为凑热闹而无端贾祸者,不是二百五就是贼胆大!


大伟和阿散分两边坐下,方家驹双手绞握,恭立在一旁,腰身弯成了四十五度,脖颈愈发显得瘦如仙鹤。燕子问道,方老师准备好了吗?


方老师受宠若惊道,准备好了,请?


燕子想了想,小提琴左手一指,让井冈山进了左边的书房查抄;右手一指,让仙人洞进了右边的卧室。她说,我看重点就是书房和卧室,客厅和厨房就由我来查抄吧!


大伟带着旗手进了左手,阿散带了旗手去右手。


03

军干家庭出身的燕子,对一个教师的客厅与厨房并无多大兴趣,她的兴趣似乎更在下巴颏夹着的小提琴上,弓子猛地一弹,跳出一连串音符,还是俄罗斯的《黑眼睛》。用弓子一指,意思请坐。方家驹谦卑点头,那是致谢,哪里敢坐,只是靠近了凳子一小步。燕子忽问,我问过亲戚,有的讲《黑眼睛》是茨冈歌谣,有的讲是吉卜赛人的曲子,到底呢?


方家驹哦了一声,咽了一口道,其实,都是一个人种,在俄罗斯叫茨冈人,英国叫吉卜赛人。意犹未尽,又补充道,法国人称他们为波希米亚人,西班牙人称他们为弗拉明戈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阿尔巴尼亚,称他们为埃弗吉特人,希腊人称他们为阿金加诺人,伊朗人称他们为罗里人,斯里兰卡人称他们为艾昆塔卡人……而吉卜赛人则自称为罗姆,在他们的语言中,“罗姆”的原意就是人的意思。


燕子哦了一声,再次用弓子一指。这回方老师有了些许的歇息感,矮下身来,用手摸过板凳,蹭下半拉子屁股。


左厢房传来书籍倾倒的声响,燕子马尾辫一甩,厉声喝问,搞什么名堂,搞那么大动静?


大伟在里厢道,买这么多书,一辈子都看不完,害苦自己,也害苦学生,这是何必!


燕子大声道,今天不是叫你们来看书,要看就看看封皮就行!说着又拉了一段莫扎特。


方家驹道,累了就出来喝口茶。忽然低声哼了一段莫扎特,分明是在纠正燕子的几个错误。这是《第五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柔板,奏鸣曲式,一个感情十分细腻的抒情乐章。


她听出来了,解释不无辩解的意味,这一段我才练习不久,背不全。


方家驹连连点头,很不错了,小提琴上台,都要对着谱子拉的。莫扎特所作的小提琴,有几部堪称杰作,包括你刚才拉的,但是,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小提琴演奏的高手,仅仅会拉而已。


燕子困惑道,不明白,到底是懂得拉琴的人更懂作曲,还是不懂的人更懂。


这句话有一些拗口,方家驹却是听懂了,他微笑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长时间缠绕过我。有三种作曲家,一种是不大懂拉琴的,做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刚刚你拉过的莫扎特;第二种是很懂拉琴的,做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贝多芬,那次晚会,你拉过他的D大调,令人迷惑的是,他的此般才华并也就到此为止,这是他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种既不懂拉琴,也做不大出好的曲子,这一类,就不一一举证了。


燕子侧着头,是一种举弓不发的姿态问,你对帕格尼尼怎么看?他属于哪一类?


方家驹道,帕格尼尼还真不大好归类,他无疑是一个天才的演奏家,他的演奏,连老师都自愧弗如;歌德赞美他,在琴弦上展现了火一样的灵魂。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女巫》,变奏曲主题,技巧性很高。但是,观众喜欢并不一定专业大师也喜欢,一些名世的小提琴家对他很不以为然,一些乐人,比如约阿希姆,伊萨,如果有谁当面恭维他们像老帕,他们简直会以为是嘲弄,他们不喜欢老帕的炫技,以为充满了江湖气。


燕子睁大眼问,听你一说,我不明白,作曲家,是多懂一些技艺好呢,还是相反?


方家驹沉吟道,写过一些不错的小提琴协奏曲,有柴可夫斯基、布拉姆斯、门德尔松、圣桑等。除了门德尔松,老柴他们都不会啊,作曲的时候,他们也会不耻下问,为一些技术性问题,求教一些小提琴家。一点不懂不好;懂得太多,就容易滑向炫技一途。


燕子眉头一皱道,很对,懂得太多就容易骄傲,我看有些老师就是这样,该揪该斗!


方家驹忙谦恭附合,是的,该斗。


燕子将小提琴支在左腿上,泄气道,你这么一说,我其实一直想学作曲啊,比如曹雪芹写了不朽的《红楼梦》,到底比一群红学家还是高明吧?我的小提琴纵是拉成了梅纽因第二,到底还是比不上贝多芬和莫扎特吧?


方家驹侧看她的眼里,流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道,这就是技和艺的关系,或者说是术与道;两者之间有交织、沟通和渗透,却终究还是有高下之分。


燕子道,是有高下之分,如同我们国家没有哲学家,只有哲学解释者,后者不能称为家,因为解释是可以见仁见智甚至众说纷纭。见方家驹一脸惊愕,燕子声音放低了,这是我爸爸讲的。他讲就是领袖也不能称其为哲学家,尽管他写了几篇阐释哲学的文章。


方家驹干咳了几声,匆匆站起,朝外去了。


左厢房就像触电似的一声惊叫,我的妈呀!


燕子和方家驹一先一后赶过去,便见大伟指着一套泛黄的线装本《金瓶梅》兴奋地叫道,黄书,大大的,黄书的有!


方家驹双膝一软,喃喃道,你们在哪里找到的?三年前从我老师那里借到的,后来就一直找不到了,老师耿耿于怀,我就是想买一套还给他,也没处买呀!


大伟得意道,是在一堆旧报纸里面找到的,隐藏得太深了。


燕子略一犹豫,果断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借东西要还。那你,明天拿去归还你的老师吧!


方家驹掩面哀道,我老师……不在了,他是8月31日走的……


闻讯之间,阿散带着他的旗手也过来了。


大伟脚踏在一堆旧书报上,双手举拳,挑战一般对着阿散道,我们井冈山兵团初战告捷,想知道兄弟兵团——仙人洞战果如何?


阿散不无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井冈山是占了地利,谁不知道,书里面找四旧,封资修,那是秃头上的虱子,一捏一个准;除了毛选和鲁迅,其它都可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说着朝那一排直立见顶的书柜挥手道,我看这些八九不离十都可以烧掉,封掉!


方家驹全身一抖,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阿散双手一摊道,我们那厢房实在没有什么可抄,除了一床大红底子绣了一对凤凰的被子是封资修,其它都没有什么颜色,图案!


燕子对方家驹道,你去看看卧房里还有什么?免得他们翻得乱七八糟。


方家驹对着眼前散发着霉味的《金瓶梅》,刚伸手摸了一下,又烫缩了回来,忽想起,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明明送给了她媳妇也就是我老婆一对金戒指,那还是我们结婚时候,母亲给的礼物,后来我妈妈给我们带孙子,总觉得外面不太平,藏了起来,临死也没有告诉我们藏在哪里……


大伟眼睛都瞪圆了,道,啊啊,你家还有金子?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摸过金子是什么样的?


方家驹道,你们帮我找找吧,找到了你看看,摸摸,就充公吧。


于是,一圈人坐下来商定,到哪里下手,是寻找金子的快捷方式。大伟问,你妈妈,她有没有将东西藏在花坛里的习惯?


方家驹摇头道,她跟我父亲的习惯正相反,她嫌养花招蚊虫,而且不时浇灌变馊的豆浆,臭味难闻。她从不去碰花盆,我父亲栽种的指甲花、海棠花、一串红、白兰花和牵牛花,都只能放在墙根下,枯死了才好,正中她下怀。


阿散问,在你们小时候,你妈妈认为哪里最安全,比如将糖果、饼干藏在哪里,你们兄弟姐妹找不到?


方家驹的眼里现出一抹灰蓝,那是记忆久远所呈现的斑驳之色,在他略显暗淡的瞳仁里的反光。他说,我们家从小不缺这些,糖果、饼干,包括加拿大亲戚寄来的蔓越莓干、枫叶糖都放在茶几上,小孩随便拿。


阿散咂巴着嘴道,拿一张你妈妈的照片给我。


于是随他到了右厢房。方家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原本是挂在墙上镜框里的,运动一来,方家驹就自觉地将这个资本家姨太太的照片主动取了下来。阿散找到一个练习本,对着这个身着旗袍的对翻天覆地的世事了无知觉的姨太太头像画了起来,他是边画边琢磨;他对着人像的五官思考,俨然有点相面师的意味。


燕子重新将心爱的小提琴扛在肩上,问,你妈妈生前喜欢听什么曲子?


方家驹迷惑道,她喜欢听的曲子不少,古今中外都有,好像,《茉莉花》她是百听不厌的。


说话间,燕子指间已经揉出一连串芬芳的音符。


方家驹开始有些担心,见学生听得摇头晃脑,不由得也轻轻打起了拍子。


04

一曲终了,阿散推理道,她既然不喜欢养花,肯定不会将金子藏到类似坛子类型的器皿里。那么,她喜欢茉莉花的曲子,具有茉莉花形状的盒子,必定成为她喜欢收藏的对象。燕子道,废话,茉莉花才指甲盖大小,比一只金戒指大不了多少,这么大的房子,你到哪里去找茉莉花大小的盒子?


阿散继续问,你妈妈还留了其它照片吗?


方家驹端出一本相片簿,恭敬递给阿散。阿散双手接过,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时点评,小时候的老师装扮和气质,简直就像一个小明星。他打量更多更细的,当然还是一个大家庭远去的女主人方家驹的母亲。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一去不返时代的回光返照。在一只已经翻检过的赭色髹漆的樟木箱里,方家驹母亲的遗物再次一件件晾了出来。阿散在墙上寻找可以挂靠之处,先是将一顶老年女性的线帽挂了上去,接着挂上去一件对襟黑色香云纱的褂子。为了将垂下的两只袖子撑起来,他叫助手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又到外面寻到一块竹片,三下五除二削成几个竹签,轻轻抿订在墙上,于是衣袖撑开了。然后垂下来一条中缝两边绣着荷花的纺绸裤子;再下面,挂了一双皮鞋。看看里外,觉得不妥,改换了一双手工的白底黑面的布鞋。


一个影绰绰的旧式人物便浮现在墙上。


燕子觉得这还是一个衣架子,至多是一个黏贴的人物,不够立体,于是将小提琴支撑进去,胸脯挺起来来了。阿散侧着脑袋看看,从相片薄里取出一张方老师母亲尚年轻时候的头像,夹在帽下。


一个影绰绰的旧式人物便呼之欲出了。


方老师睁大眼,左手握拳咬在嘴里,啊啊有声。


燕子前后端详,不由赞叹,那时候的女性,才真像是女性!


阿散报复道,废话,那时候的男性,莫非不像男性?


他退后一步,然后趋前,搓搓手,在墙上人物的线帽里捏摸,先是帽檐,然后是帽侧,再是衬顶,来回几遍,然后退回。对燕子道,你是女生,你好去检查她的上身。


燕子庄重地看了他一眼,放下左手一直拎着的弓子,双手搓搓,摸了上去。


他俩的身份有了交换,阿散下令,领口,肩膀,对襟一线,左胸,右胸,两只袖管。自下而上,重摸一遍。


如同面对一个活人,阿散指挥若定,燕子摸得仔细。


阿散继续下令,鞋子。


燕子蹲下来了,先取出墙上左脚的布鞋,捏捏,看看;又取出右鞋,捏捏,看看。终于起身,眼里流露出失望。


阿散一手抱胸,一手摸着刚刚萌发胡须下巴颏,面对墙上的人物,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最后,他定定地看着鞋子。他一腿弓步,一腿跪下,两手端起一只鞋,并不看方家驹道,对不起,方老驹,我要拆了这只鞋。燕子递上来一把黑色的大剪子。阿散像托着一把枪,从鞋子后面下手。很快的,脚后跟被剪开,掉下来一个塑料团,解开塑料,里头是一个草纸团,再打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露了出来。


燕子惊叫一声,你真是奇了!


方老师也抑制不住激动,捂住胸口道,我母亲怎么会有这份拐弯抹角的心思?是一对戒指呢?


阿散镇定得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继续托着一把枪似的,剪开右鞋,同样一个塑料团,同样包裹一个草纸团,同样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露了出来。他将两枚金戒指摊开在两只手的掌心,面色安详得像一尊佛。旗手生怕摔了,双手也凭空托着,紧紧护在他的身后。

倒是见多识广的燕子尖叫道,快过来看金戒指啊!


左厢房的大伟和他的旗手拥了过来。


阿散依然安定,眼皮并不错动一下,炯炯圆睁,有如一尊寺庙里看惯世事无常的雕像,双手却渐渐收拢。


大伟不服气道,是真金吗?要不拿火炼一炼?


燕子拽起弓子,敲了他一记道,炼什么炼,人家祖传的东西还会有假?现在左右打了个平手,不不,仙人洞比你们井冈山收获大!


大伟梗着脖颈道,《金瓶梅》是封建糟粕,金子是地主资本家的象征,不也是糟粕吗?我看是半斤八两!


燕子说,你狗屁,金子地主资本家可以用,劳动阶级也可以用,金子就是钱啊!


05

不知谁更有道理,不由自主地一起转向方家驹。方家驹嗽嗽嗓子道,黄金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货币形式,没错。除了货币,它的用途很广泛,用在科学技术之中,比如电子技术、通讯技术、宇航技术、化工技术、医疗技术等等。金具有极高的抗腐蚀的稳定性,良好的导电性和导热性。物理知识告诉我们,金的原子核具有较大的捕获中子的有效截面,对红外线的反射能力接近100%;金还有良好的工艺性,容易加工成超薄金箔、微米金丝和金粉,也很容易镀到其它金属和陶器及玻璃的表面上,在一定压力下金容易被熔焊和锻焊;金还可以制成超导体与有机金等等,正因为金子有这么多有益质量,所以它很珍贵。


燕子再敲打了大伟一记,这下你晓得了吧,金子很贵重,莫非贵重的东西只有地主资本家可用?谁都可用?关键是看它掌握在谁的手里!


大伟不服气道,你这是阶级调和论!阶级调和论可以休矣!


燕子再挥弓子,斩钉截铁道,现在不是争理的时候,就算第一轮,井冈山和仙人洞打了一个平手,接下来还有第二轮和第三轮嘛!鲁迅先生告诫我们,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她对着方家驹道,你想想看还有什么隐藏,需要深挖出来?


方家驹想了想道,还有我爸爸的假牙,我记得他找不到之后说,那也是镀金的。还有我儿子的一个电动汽车,干电池做动力,是他伯伯1959年从英国伯明翰给他寄回来的……


午饭时分,学生五人一起到外面去吃。方家驹下了一碗清水面条,一段孤家寡人的生活也算锻炼出来了,起码饿不死了。


下午接着的搜索挖掘,堪称一连串的告捷:在一盆米兰的陶瓷夹层里起获了一个金属小盒子,里面是一份英文委任状,委任状上贴着一张军人的头照,正是方家驹的父亲。


方家驹嘴唇如朔风中的枫叶,抖抖道,没错,这是我父亲当年在美国第七舰队服役时候接受的委任令。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1943年3月美国将西南太平洋的舰队改编为第七舰队。第七舰队在1944年秋的莱特湾海战中,归属于麦克阿瑟将军指挥的西南太平洋方面军,当时的舰队司令是金凯德中将。喏喏,这下面就是金凯德中将的签名,我父亲1934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这时候在美国舰队任少校电译官,截获与破译了不少日军机密情报。


燕子问,后来呢?


方家驹道,直到1947年1月,这支部队又被改称为西太平洋海军部队,1949年8年被称为第七特遣舰队,直到1950年2月才又正式恢复第七舰队的旧称,参加过1950—1953年的朝鲜战争和1965—1975年的越南战争。


阿散问,这么说,你爸爸还跟我们志愿军打过仗?


方家驹连连摇头,没有,他有严重的关节炎,1950年就退役了,他是在菲律宾退役的,以后去了美国。有亲戚讲他可能住在洛杉矶,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上,也许早死了。


见阿散在阳台上有收获,大伟那边自然不甘示弱,在厨房里打烂一只窄口的泡菜坛子,从底层的油纸包里,取出一个铁匣子,里头既有两个铜质十字架,还有两只木制的印度教的交媾人偶。大伟看得眼都直了,他的旗手也一脸亵怪。


方家驹告诉他俩,这是欢喜佛。


大伟一手举起一只欢喜佛,高兴地叫道,欢喜佛?欢喜佛是这样欢喜的呀!


燕子不解地看着方家驹,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方家驹,出家人原本不婚不娶,唯印度密教讲究男女双修。印度密教有这样的传说,崇尚婆罗门教的国王毗那夜迦残忍成性,杀戮佛教徒,释迦牟尼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和毗那夜迦交欢,醉于女色的毗那夜迦终为美女所征服而皈依佛教,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密宗认为,对着欢喜佛观行鉴性,久之就能持平常心,多见然后少怪,欲念就会自然消除。唐代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写道:“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这就是成语蜀犬吠日的出处,古代四川盆地,湿度太大,终日云雾缭绕,狗见到太阳都奇怪。反过来,多见才能少怪。


燕子脸红了,道,多见才能少怪,这话有点实在。


再接下来,井冈山兵团找到了方家驹父亲的一副上牙床的镀金假牙,是在厨房里的一根黑漆漆的烟道边摸出来的,估计是老鼠将假牙当做了美食,发现上当受骗之后生气了,遗弃在主人穷尽想象也找不到的地方。


方家驹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电动汽车也找到了,从黑黢黢的天花板上摸出来的一只玩具车早已锈成废铁,提起来就散了架,劈里啪啦往下掉零件。方家驹奇怪,儿子那么小的时候,再能攀高,也不可能将自己珍爱的小汽车藏到天花板上去,那个地方,大人上去都难!


一副云子的围棋找到了,那是当年准备寄给远在英国伯明翰大哥的生日礼物。


一件时髦的胸罩找到了,那是他连襟——老婆的姐夫1964年去阿尔巴尼亚援建一个水利工程带回来给家中女人一人一件的礼物。连襟曾经感叹,出国前,只在阿尔巴尼亚画报上见过这种外国人的亵衣,洋姑娘就敢这么穿着在海滩拍照嬉戏;回国进海关,关员也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翻检的时候,告诉他做什么用的,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下午四点,抄家基本结束,堆置在客厅里的杂七杂八的什物,简直是一个失物招领大观!


方家驹母亲的衣冠依然挂在墙上,两只剪开的布鞋丢在墙根。


06

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的4个人马,分别清点,码垛或装箱,贴封条,钤大印。深秋季节,居然忙乎得头上冒汗。其实,不要讲阿散和大伟这样的出身,就是徐春燕这样来自军干之家的姑娘,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她抄着小提琴弓子,这里瞧瞧,那里敲敲。


一个说,好一个封资修大全。一个说,什么时候搞一个展览才震撼。一个说,井冈山红旗飘万代,要搞我们领头。一个说,天生一个仙人洞,功劳可以平摊,吃独食门都没有。


终了,两个兵团的领袖不仅没有达成一致,反而因为害怕对方抢功而剑拔弩张。要不是燕子在其间调停,当场就要在方家驹的客厅里捋起袖子打起来。


方家驹没有看走眼,燕子到底具有不一般的威慑力,她让两个兵团四个人,旗手在前,分列而出。出大门的一刻,她再次拉响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


燕子和她驾驭的一左一右两个兵团,都没有回头,所以她们都没有看到,在跨出大门的瞬间,方家驹在母亲的衣冠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头几乎触地,停留在两只布鞋上。


天黑尽了,方家驹早已将门户闭得严实。他盘腿打坐在母亲的衣冠面前,久久凝视着母亲的肖像。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在台子上点燃一支修长的蜡烛,烛台是他1948年去英国探亲,路过香港带回来的,西方教堂里常见的什物,笨重的台身上镂刻着一个小天使。从已封的被抄之物中抽出这只烛台,他并无一丝犹豫与害怕。


夜深了,烛泪将尽,母亲的面目渐行渐远。母亲的对面,一个影像越来越瘦,越来越飘,终如一缕青烟遁化而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井冈山和仙人洞为了显示战果,各自带了几十人,将一个方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门并未扃锁,一推吱扭就开;抄没什物,井井都在;却四处搜索,不见方家驹。还是燕子心细,四处打量,客厅地上,居然影影绰绰,分辨得出一个人形盘腿的影子。


直到十天之后,所抄之物,在学校礼堂展览,方家驹依然杳无音信。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家驹失踪了。


一二十年之后,五中还有员工茶余饭后议论与臆测,1、方家驹投河了;2、方家驹跨越边境逃跑了——他毕竟有海外关系;3、方家驹出家了——他母亲生前礼佛,而且,1976年夏,有人在江西庐山脚下的东林寺看到过一个和尚,很像他,叫了一声,被叫僧人似有迟疑,匆匆走开,此事却终未能坐实。


又二十年,五中改成全住宿重点高中,迁址郊外大岗山;故人渺然散去,无论教职还是学生,一张张全是新簇簇的面孔。若问起方家驹,尽皆茫然,摇头,匆匆走开。旧址成了五一大道上的一座巍巍商厦,省城的地标性建筑。


2012年的秋天,一个美籍华人——体态有些臃肿的60开外的妇女,面施粉艳,忽想起来看看当年就读的五中,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叽叽呱呱说英语的青年陪同前往。在商厦面前,她摘下墨镜左右看看,嗒然若有所失。


两个华裔青年,不时摆出各种姿态照相。他俩身后,是跟他们生活的国家和城市越来越趋同的车水马龙。


(小说原刊《钟山》杂志,为《小说月报》等转载,收入南翔同名小说集《抄家》,此次获南翔授权于“渡十娘”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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